樂曲細評〈ART OF LIFE – X JAPAN〉

原作/DAWN

    這篇心得已經在我電腦桌面上躺了好多年,從硬碟複製到隨身碟、又從隨身碟複製回硬碟,不知道來來回回多少次了。不曉得為什麼,我一直沒有把它發出去。也許是因為每次打開檔案,就又忍不住想重寫一遍,結果搞得心很累。不過我真的覺得,這篇文章很適合拿來當作這個部落格的開場白。



介紹

    什麼是《ART OF LIFE》?它是X JAPAN在1993年發行的第四張專輯。如果我們只單純談「事實」,那一切都很簡單。但要說明《ART OF LIFE》到底是什麼,那可就沒那麼容易了。

    《ART OF LIFE》整張專輯只有一首歌,但這首歌長達30分鐘。這樣還能叫做「一首歌」嗎?這麼長的一段音樂,融合了這麼多不同的曲風,實在不常見。那該怎麼定義它?交響樂?爵士樂?還是古典樂?說穿了,它很可能是這三者的綜合體。

    這首曲子受到舒伯特《未完成交響曲》的啟發,是一首獨一無二的作品。我會把它形容成一首帶有新浪漫主義色彩的「交響詩」。雖然這首曲子因為篇幅和特殊性顯得格外複雜,但《ART OF LIFE》無疑是讓X JAPAN名留青史的代表作,關鍵是,也讓YOSHIKI得以觸碰到他所追求的「普世性」


    〈ART OF LIFE〉所運用的音樂風格包羅萬象,第一次聽的時候,難免會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。它的結構比較像是一個框架,然後在這個框架上,繡上了同質但色彩各異的線條:歌曲的主軸沒變,但表現手法千變萬化。

    在古典樂的審美裡,「統一性」一直是判斷作品美感的核心標準之一。也就是說,風格上的一致性非常重要。但YOSHIKI完全反其道而行,彷彿在說,音樂的「一致性」應該靠情感來傳達,而不是靠編曲來維持。

    不過,當你抓住整首曲子的輪廓之後,還是能看出某種秩序:歌曲從一段引子開始;鋼琴獨奏夾在兩個篇幅大致相同的部分之間;還有一些反覆的段落,聽起來就像是副歌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〈ART OF LIFE〉可以被視為一首篇幅誇張到極點的搖滾歌曲。

    但也正因為它風格太多元,根本無法被歸類到任何一種明確的音樂類型,所以若說它「只是」一首搖滾歌曲,也不太合理,因為〈ART OF LIFE〉是一首極其複雜的作品

    而它本身的誕生歷程,也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。


    1989年11月23日,X在東京澀谷公會堂的巡演最終場,臨時取消了。原因是YOSHIKI的健康出了狀況 —— 他罹患了神經衰弱,也就是現在常說的慢性疲勞症候群(CFS)。這是一種嚴重但仍未被完全解明的神經系統疾病,患者會長時間感到極度疲憊,甚至會暈眩、虛脫。

    YOSHIKI在記者會上表示:「我真的很遺憾,沒能把鼓打到死,巡演沒完成就垮了,現在還過著這種像普通人一樣的生活,讓我感到羞愧。」

    日本媒體稱這種心境為「瞬間美學」。當時的YOSHIKI,似乎抱持著「只活在當下」的信念。他後來聘請了一位曾經為頂尖運動員調養身體的健康教練,並在療養期間開始創作《ART OF LIFE》。


    1990年夏天,YOSHIKI把他原本寫下的旋律,擴展成一首長達30分鐘的曲子。到了8月,他錄製了第一版DEMO,當時只有鼓和合成器的編制。

    YOSHIKI原本的構想,是要發行一張雙CD專輯,收錄《ART OF LIFE》和《Jealousy》。當時這首作品還沒有歌詞,是一首純演奏曲,暫定名叫〈End of the World〉。一直到開始撰寫歌詞時,才正式定名為〈ART OF LIFE〉。

    第二版DEMO則是在1991年初秋錄製,由YOSHIKI、PATA、HIDE和TAIJI共同演奏,但還是沒有填上歌詞。


    經過將近十個月的錄音,YOSHIKI對主唱部分始終不滿意。隨著各種技術性問題接連出現,再加上YOSHIKI的完美主義和健康再度亮紅燈(他甚至在錄音期間再次昏倒),樂團最後決定在1991年7月1日,先發行不包含〈ART OF LIFE〉的《Jealousy》。

    坊間傳聞,Sony當時施壓,要樂團在沒有《ART OF LIFE》的情況下先推出《Jealousy》,而這項決定也被認為是X JAPAN之後離開Sony、轉投Atlantic Records旗下的導火線。

    《Jealousy》一發行,就被樂評一致認為是X的巔峰之作。

    第三版〈ART OF LIFE〉的DEMO,是在1992年底錄製的,內容和1991年那一版差不多(一樣還沒填詞),但這次的貝斯改由HEATH演奏。

    這張專輯最終在1993年7月正式發行,距離YOSHIKI寫下第一個音符,整整過了四年。錄音期從1991年4月一路拖到1993年6月,橫跨了洛杉磯的八間錄音室(其中交響樂的部分則是由倫敦愛樂交響樂團在倫敦錄製完成)


    這張專輯當時發行了兩個版本,一個是普通版,另一個是限量收藏版,附了一本約二十頁的特別小冊子。

    專輯的視覺設計,是一張YOSHIKI的臉部特寫照片,在迷幻燈光的照射下,畫面既夢幻又詭異。他的一半臉孔被骷髏取代 —— 彷彿〈ART OF LIFE〉這首曲子,就是在試圖揭開這位作曲家內心深處真正的模樣。

    另外,為了能夠在廣播電台上播出,還特別剪了一個長度只有五分鐘的「精簡版」。這個版本後來也被收錄在1999年發行的《X JAPAN Perfect Best》中,標示為「radio edit」。


    由於〈ART OF LIFE〉的篇幅實在太長,現場演出時非常耗體力,所以這首曲子很少完整演出。

    樂團第一次完整演奏這首歌,是1993年12月30日和31日,於東京巨蛋舉辦的兩場演唱會上。不過,由於HIDE在30日那場太早進了他的獨奏段落,導致演出略有瑕疵,所以後來正式發行的是31日那場的版本 —— 這個版本分別在1998年推出CD、2003年推出DVD。

    近年來,〈ART OF LIFE〉也曾在X JAPAN重組後的演唱會上演出過。2008年3月的復出演出中,28日那場演了上半段,但YOSHIKI在演出途中體力不支中途昏倒,因此30日那場則接著演出了下半段。


    為什麼YOSHIKI會想寫一首這麼難以演出的作品?要知道,早在1989年,他的身體狀況其實根本就不允許他連續演奏三十分鐘。更別說主唱TOSHI當時一直都有英語發音上的困難,但YOSHIKI偏偏把全部歌詞都寫成英文。

    但對YOSHIKI來說,按照他所堅持的「瞬間美學」,音樂就是一個不該設限的世界。他追求的,是毫無節制的自由。《ART OF LIFE》,正是一首向「不節制」吶喊的作品。

    某種程度上,藝術創作本來就是一種破壞。甚至說得更極端一點,是「自我的毀滅」才能換來「創作的重生」。要建造新的東西,就得先拆毀原有的一切。

    對許多藝術家而言,的誕生,總是來自內在的痛苦。這份痛苦要被釋放、被承認,甚至要主動去追求,藝術創作才有可能發生。

    當年有位日本評論家曾經說,YOSHIKI的受虐傾向,其實是一種自戀。他們樂團的標語 ——「Psychedelic Violence Crime of Visual Shock(迷幻暴力.視覺衝擊之罪)」 —— 某種程度上,正是這種創作信念的最佳寫照。



分析

    這首歌的開頭,是鋼琴和吉他的二重奏,幾秒鐘後和弦緩緩加入。當TOSHI開始唱歌時,鋼琴聲漸漸消失,讓位給一個個憂鬱的吉他音符。

    TOSHI的歌聲在《ART OF LIFE》這張專輯前後有了明顯的進化:以前他主要靠的是強而有力的唱腔,但這首歌裡,他展現了不尋常的音域變化,能在多個八度之間自由游走。

   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,雖然〈ART OF LIFE〉的歌詞沒有押韻,但整首歌是用詩歌的形式寫成,而非散文。YOSHIKI依循英美詩歌的韻律規則,運用內部節奏感來構築歌詞,讓它在沒有押韻的情況下仍有獨特的韻律美


    在前奏的氛圍上,〈ART OF LIFE〉跟X的其他抒情搖滾沒什麼兩樣,可能會讓人想起〈Rose of Pain〉的開頭。但從一開始就能感覺到,〈ART OF LIFE〉將會更加複雜精緻。

    TOSHI的歌詞開頭用了對話法,直接喊著「沙漠玫瑰」(Desert rose),這是整首歌中「詩人」所對話的對象 ── 也就是他自己。這朵玫瑰其實是YOSHIKI自我意識的隱喻,這個意象在他的多首歌裡都有出現,例如〈Say Anything〉裡的歌詞:「我是一朵在沙漠中綻放的玫瑰」。

    玫瑰在文化中有很多象徵意義,最常見的就是愛情,也與80年代的新浪漫主義運動密不可分。歌曲一開始便帶出了孤獨與悲傷的主題,隨後「死亡」的意象浮現,詩人提議「殺死這朵玫瑰」,這相當於暗示自殺的念頭。

    玫瑰的顏色各有含義:白色代表死亡(東方習俗);紅色代表暴力;藍色代表悲傷(傳統上紅色跟愛有關,藍色象徵不可能,但對YOSHIKI來說這些顏色有不同的詮釋,詳見他對Violet UK樂團名稱的解釋)。相較於玫瑰,玫瑰所處的世界則是由沙子、空虛和幻滅所組成 ── 生命是一片荒蕪的沙漠。


    到了第二段,時間流逝的意象從「流沙」(the sands of time)轉變成「時間之風」(the winds of time)。詩人內心翻湧的情感相當複雜:既有對終結的恐懼、痛苦和飢渴,也有想逃離現實的渴望,以及對自由的追求。


    第三段引入了一段自我探索的旅程,這也是〈ART OF LIFE〉裡的大主題之一。歌中反覆出現的「無盡」(endless)這個詞,其真正涵義值得釐清。

    在佛教的象徵體系裡,「永恆」其實等同於地獄:輪迴被視為一種詛咒,只有透過「開悟」,也就是停止一生又一生重蹈覆轍,才能擺脫這個循環。這也讓「endless」帶有貶義,尤其在「how long」這句裡強調了永恆的無限與無望

    接著,雨與悲傷的意象呼應了法國詩人魏爾倫(Verlaine)那句「心中下著雨,如同小鎮在下雨…」的詩句,隨之而來的是等待的意念。

    在等待什麼?還是在等待那朵玫瑰 ── 詩人其實是在等待他自己,因為他尚未找到真正的自我身份


    這第三段比前面幾段更長,但裡面的句子卻逐漸變得越來越短。詩人此刻已無法回頭,字面上是因為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;而沒有任何牽絆,反而像戴上枷鎖一樣 —— 自由其實是一種內心的狀態,但多數時候,缺乏約束反而讓它更加難以達成。

    在這裡,絕望感與迷失的情緒緊密相連。花的意象(再一次指代玫瑰和詩人本人),擁有短暫而脆弱的美麗,讓人感受到生命彷彿是一場注定失敗的奮鬥,因為死亡終究無法逃避。


    最後四句非常短,簡潔道出〈ART OF LIFE〉背後的核心疑問:如果生命就是現實,那麼夢想只能在死亡時成真 ── 除非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夢或許是在暗指卡德隆(Calderón)那齣經典戲劇)

    的確,要在活著的時候實現夢想似乎不可能,因為夢想本質上就是現實的對立面。而死亡又是生命的對立面,既然如此,為什麼人在死後夢想不能成真呢?

   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詩人們,包括YOSHIKI也不例外(我隨意把歌曲中男性聲音稱作「詩人」,以區別於玫瑰的聲音),似乎更被死亡吸引,而不是生命。

    而詩人要求玫瑰「殺了他」時,其實是對自己說話。


    這段長達三分鐘的前奏結束後,歌聲暫停,吉他和鼓便壯闊登場,帶回那種讓人形容X JAPAN為交響金屬的氣勢,特別是他們抒情搖滾獨奏時那種宏偉氛圍。

    3分30秒時,節奏加快,營造出更具金屬感的氛圍,就在TOSHI再次開唱之前。第一段歌詞有八句,描繪詩人將自己關進心靈的城堡裡:他拒絕面對現實,也不願釋放情感(也就是不願聆聽玫瑰的聲音)。他對外在世界的恐懼,象徵著他害怕夢想在現實面前破滅。

    詩人用「現實」來壓抑過去(灰色是前奏中描述沙漠世界的顏色),並拒絕面對痛苦(存在焦慮所帶來的折磨)。儘管如此,他仍緊抓愛不放,願意失去一切(甚至是自己),唯獨不能失去

    接著吉他再次帶出金屬主題,節奏稍微放慢,引入第二段歌詞。


    在第二段歌詞裡,就像前奏一樣,時間流逝的主題再次出現:「時光如淚水般流逝」。詩人內心的感受逐漸失去光彩,失去了「生命的色彩」 —— 但這並非像前奏所描述的現實世界缺乏色彩,這代表詩人對生命抱持著正面的看法,卻對外在世界有相當負面的認知。

    他渴望不再感受任何事物,無論是痛苦還是焦慮。「Kill my heart」既可以字面理解,也可視為比喻:死亡是唯一能讓人完全不再感覺的狀態

    在把自己關閉起來後,詩人最後一次尖叫(這尖叫是他真實情感的爆發,也呼應了「My mind cries out」這句,顯示情緒更加激烈)瘋狂正在佔據他的心智

    這瘋狂,或他所認為的瘋狂,是腦袋裡那朵玫瑰的聲音 —— 他拒絕接受玫瑰是他的一部分,也拒絕承認玫瑰的感受同時也是他的感受。


    就在這段歌詞結束後,我們第一次聽到女性的聲音,那是玫瑰的聲音,由三位不同的女性錄製,再混音合成成一體。用冷靜平淡、不帶感情起伏的聲調來表達詩人最私密的情感,這聽起來很矛盾,但卻是〈ART OF LIFE〉的特色。

    背景伴隨著急促的大鍵琴聲,玫瑰從詩人築起的心牆後退,試圖看向這個世界,但她什麼也看不見,因為這片沙漠是空洞的,詩人尚未築起自己的人生。

    玫瑰聽到的尖叫,是詩人在第二段結尾的尖叫;詩人和玫瑰彼此交融,就像她存在於詩人之中,他也存在於她心裡。

    詩人再度暗示玫瑰的死亡,鼓勵她「抹去」自己。在這裡,夢想象徵未來,現實代表當下,回憶則是過去


    第三段歌詞呼應第一段,詩人開始失去自我掌控。他對這個世界的渴望,與不願放棄夢想的決心形成矛盾,這種慾望無法滿足,而瘋狂也被視為宿命。

    他明白自己也存在於玫瑰的心中,卻將築起心牆的責任推給她,既無法忍受心靈的封閉,也無法承受外界的壓力,最終選擇躲進渴望被愛的避風港。


    旁白再次出場,這次帶著更強烈的怒火,金屬吉他的失控Riff不停歇。玫瑰彷彿在命令詩人,描繪眼前的一幕,她鼓勵他對抗時間的洪流,拒絕認輸。

    無謂的暴力接著帶出弒母的意象,玫瑰希望他割捨過去和根源,用鮮血洗淨罪孽,好重新開始。暴力與瘋狂,緊密交織著詩人從中獲得的虐戀快感。

    最後,連玫瑰也迷失了,質疑她的愛是否值得這般暴力。

    這段歌詞要被理解為一則寓言,描寫內心的暴力,那些激烈的搏鬥,其實是人與自己內心的抗爭。


    旁白一消失,鼓聲和吉他也跟著結束,讓大鍵琴接棒,重奏那令人心碎的主題,並由和弦支撐。鼓聲再次帶來宏偉的氣勢,隨後吉他加入,這次彈奏出更具旋律感的音符。第四段歌詞,更多是吟唱而非歌唱,再次回到時間的主題。

    詩人認為現在(以及由此延伸的生命和現實)是一種畸變。在他眼中,存在本身毫無意義。〈ART OF LIFE 〉的主題與青春期密切相關,因此詩人似乎永無止境地尋找生命的意義。

    他無法從過去或未來中解脫,即使知道兩者都讓他無法活在當下。時間在他眼中是一個盲目的存在,像公正無私的正義一樣,將他囚禁:無論他向前看還是回望,時間所呈現的自我形象都未改變 —— 過去無法改變,而命運將讓他在未來重蹈覆轍。


    但詩人仍努力將愛化為「時間之牆」上的具象,因為是唯一讓生命值得活下去的情感。這堵牆正是束縛他內心的圍牆,用愛去覆蓋它,似乎成了他忘卻痛苦與動盪的方式。

    在YOSHIKI的所有作品中,雖然激情可能具破壞性(像是〈Silent Jealousy〉),但愛永遠帶來解放(參見〈Tears〉:「用愛拭乾你的淚」)。這裡也不能忽略「痕跡」這個詞,它是詩人藝術情感的首次流露,後面還會有更多的展現。


    接著,歌詞中第一次出現了「Art of Life」這幾個字。專輯收藏版附的歌詞本中,有日文翻譯,但英文的「Art of Life」這幾個字卻被保留了下來,沒有翻。原因很簡單,一旦翻譯,這幾個字的大部分意涵就會消失。

    這句話的字序非常重要:是「Art of Life」,不是「Life’s Art」。YOSHIKI並不是在說生活提供給我們的藝術,而是在說「生命本身就是藝術」。人類一旦決定活著,就成了藝術家。創造,不管以什麼形式出現(大家都會同意,人天生就有創造的需求),永遠都是藝術的展現。

    因此,藝術是一種人人共享的普世需求,也正是作曲家想注入這首歌的「普遍性」精神所在。


    接下來的兩句再次展現夢想對詩人的影響,以及他想逃離現實的強烈渴望(這裡的「真相」跟「夢想」形成對比)。詩人陷入死胡同,無法繼續前行活下去,也清楚知道他的困境需要別人的幫助才能解決。

    這節最後兩句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青春期的矛盾:拒絕做決定開始活著,卻又無法放棄活著而自殺。句中「開始」和「結束」都用否定句表達(兩者都不可能),而「哭泣」卻搭配動詞「持續」。這又一次讓那無盡的永恆之環緊緊封閉。


    接著是一段長約三分鐘的器樂演奏,可以比擬成經典搖滾歌曲中的吉他獨奏,不過這段的主要作用是表達情緒的逐漸攀升。貝斯主導了整個旋律線,吉他和鼓之間的激烈對抗也逐步累積。節奏加快,第四節結束後30秒,HIDE開始了他的吉他獨奏。

    隨著急促的節奏,吉他和低音鼓組展開激烈的對決,接著又加入了交響樂的低音提琴。這段音樂充滿了痛苦和焦慮,唯一確定的是,如此情緒的爆發勢必導向自我毀滅


    一分鐘後,節奏似乎有了變化,但同樣的旋律線又再次出現。不過這次交響樂和鼓聲更為堅定,帶著吉他跟著節奏走。交響樂和吉他主題互相重複,這是典型的爵士樂手法,雖然通常是由鋼琴或銅管獨奏者來扮演這裡吉他的角色。

    當樂團和管弦樂隊的這場競速達到巔峰時,TOSHI重新開始唱歌,帶動大家回到比較平緩的節奏。第五段歌詞比前面規律許多,也可以被視為副歌。詩人比之前更冷靜,似乎已找到某種平衡,願意試著克服過去、活在現實裡。


    此時,所有樂手瞬間歇止,讓溫柔的中提琴旋律接棒。但緊接著,旁白聲響起,打破了剛剛找到的脆弱平衡,提醒詩人那個他一直想否認的存在。中提琴旋律結束後,伴隨著帶有焦慮氛圍的和弦,悄悄襯托著玫瑰的聲音 —— 玫瑰正在總結詩人的生命:他拒絕面對過去,對自己施加暴力,缺乏意志力,被"時間之輪"(命運之輪)束縛,在現實與自己間築起虛偽的道德牆,還有他的偏執和自殺未遂。

    歌詞中開始出現藝術相關的詞彙,如"描繪"和"圖像",而童年與青春期則被比喻成文學裡的"開場"和"第一章"。玫瑰對詩人最主要的責備,是他的懦弱。她希望能讓他活下去,但又不願自己死去 —— 並且相信人生不可能不抑制感情而活。

    在這段中,旁白的聲音逐漸分裂成多個聲音,像是從虛無中同時從四面八方響起。這是玫瑰第三次的出場,也是最後一次。


    第六段呼應第四段,同樣以時間為主題開場。這段搖滾旋律跟第四段是一模一樣的。雖然「時間」被詩人視為殺手,但他仍然想活著,不願向自己的「心」投降,至少在找到自己的身分和存在意義之前都不會放棄。這場尋找再度凸顯出來,同時也帶出他害怕瘋狂會讓自己分不清夢想與現實。最後,利用「live」和「love」的內韻法,這段以「dream」作結,成為〈ART OF LIFE〉第一部分的最後一個字。


    歌曲從開始到現在過了十五分鐘後,沒有任何過渡,直接進入鋼琴獨奏。一開始,主導動機(leitmotif)就出現了,持續循環且讓人不安,像是一個無法得到答案的疑問。隨著時間推進,低音逐漸呼應高音,每個小節後都有新的音符加入。大約四十秒後,YOSHIKI的左右手終於同步演奏,這段旋律不斷重複發展,儘管形式有所變化,但核心始終不變。16分30秒時,節奏加快,彷彿鋼琴家的雙手在努力追趕彼此:之前那段激盪的情緒再次浮現。但正當旋律攀上高峰時,鋼琴又回到最初的主題模式,形成一個迴圈。


    雙手再度像是在反覆追問同一個問題,而節奏也在短短幾秒後再次加快。那種內心的動盪逐漸化為猛烈的暴力感,低音試圖壓制高音,變得越來越激烈。不過,隨著時間推移,樂譜裡似乎開始悄悄出現了些錯音。彷彿在那兩隻手之間,無聲無息的滑進了第三隻手,緊接著第四隻手也加入其中。這種多層疊加的演奏技巧,極可能是向爵士鋼琴家比爾·艾文斯(Bill Evans)致敬,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雙重感,就像一場裂縫突然撕開現實的帷幕。當先進的電腦已經能創造出如此完美的幻象,我們又怎能不對現實產生懷疑?這「第二位幽靈鋼琴家」彈奏的音符似乎正取代著「第一位」的音符,兩者彼此回應、彼此質疑,形成一場無聲的對話。


    緊接著,隨著旋律線帶動的節奏加快,這段演奏的狂暴感初聽之下彷彿已經失控,呈現出一種極度無政府狀態的混亂。然而,仔細一聽會發現,這其中其實隱藏著類似的模式:不協和的音簇(註)和猛烈敲擊的和弦不斷打破原本的旋律。這種矛盾正是〈ART OF LIFE 〉的精髓 —— 在解構中蘊含最嚴密的結構。古典作曲家發展旋律時,往往從幾個音符的「種子」開始,再依循嚴謹的規則讓它茁壯成樹,而YOSHIKI這裡用的是同樣的手法,但目的卻是拆解自己的旋律,細細檢視自己創造出的每個樂句,逐一摒棄。這段獨奏是一場激烈的內省,那種由憤怒和絕望引發的暴力感,正是他透過鼓獨奏所傳達的情感。


    接著,旋律主題突然回歸 —— 這次只剩下兩隻手從那場混亂的拉鋸中掙脫而出。但,究竟是第一位還是第二位鋼琴家的手?這兩雙手之間的對立,其實正是玫瑰與詩人之間那種內在拉扯的化身:同一個靈魂中彼此否認的兩個面貌。此刻旋律更加清晰,隨著管弦樂再次悄然加入,襯托出鋼琴的節奏。彷彿鋼琴家終於找回某種平衡,原本悲愴的主題旋律在管弦樂隊搖擺的律動中也變得柔和了。

    鋼琴的聲音漸漸淡出,在豎琴撥奏出一道琉璃般的琶音後,整體交響編制隆重的接手延續這段樂章。一段古典的作曲法、以爵士的手法詮釋,卻又嵌入在交響金屬的脈絡之中 —— 這段鋼琴獨奏無疑是搖滾史上的破格首創。


    隨著最後一段小提琴和弦消逝,鼓聲與吉他如雷貫耳的爆發而出。主唱以近乎凱旋的聲音唱出第七段歌詞:詩人終於擺脫了所有疑慮,最後一道心牆徹底崩塌。他接受了那朵玫瑰,也就是接納了自己的情感,讓壓抑許久的情緒得以傾洩而出。此刻,現實也好、時間的流逝也罷,都已無關緊要。他已不再困於存在的煎熬,而是將目光完全放在「這個當下」。

    然而,這種正面的結論也暗藏著危機:雖然若一直背負過去,或只活在未來的幻想裡,的確無法前進;但如果走向另一個極端,過度沉迷於「當下的美學」,也可能變得自我毀滅。此時,樂團與交響樂、鋼琴齊力共奏,鋼琴的節奏緊跟著鼓聲,金屬與古典的界線完全消融。詩人與玫瑰 —— 也就是靈魂的兩個面向 —— 終於在這一刻完成了融合。


    第八段歌詞節奏比第五段更快,兩者相互呼應。此時,玫瑰成了「時間」的象徵:當下的情感變得至關重要。既然心牆已經崩塌,詩人也終於想要從自己內心的牢籠中走出來 —— 不再只是活在幻想裡,而是踏出那一步,嘗試讓夢想照進現實。


    第九段又回到了「夢想與現實」的主題。夢想有時會讓人發狂,但卻是揮之不去的存在。即使詩人已經決定接受自己,他仍然無法真正看清自己是誰,也依然分不清什麼才是真實,什麼又只是虛幻的謊言。


    第十段歌詞分成三個部分,呼應了第四與第六段。詩人尋找自我認同的旅程仍未結束,而當一個人試圖讓情感釋放、讓夢想成真,也意味著要對抗現實,以及生命那殘酷又無情的客觀真理 —— 但這不正是「藝術」一直試圖挑戰的事嗎?

    最後這一段再次提到「永恆的輪迴」:人類的本性使人彼此傷害,卻又沒有人願意看著自己的生命走向終點。愛,是唯一的救贖,是打破這詛咒輪迴的唯一方法。此時,樂團、鋼琴與管弦樂團全都沉默下來,只留下TOSHI高聲唱出最後的字句:「life」—— 或許正是世上最珍貴的存在。


    〈ART OF LIFE〉中貫穿全曲的,正是兩個關鍵概念:「二元性」「普世性」

    首先是「二元性」。這種對立的存在幾乎在每一段中都出現:詩人與玫瑰、男性與女性、金屬與古典、鋼琴家的兩雙手……所有這些矛盾與對立,像是生與死、夢與現實,構成了人生荒謬本質的象徵,也讓人無時無刻處於一種不確定的狀態裡。YOSHIKI不僅用詞語在表達這種掙扎,還讓音樂本身承載這些衝突的重量。

    接著是「普世性」,雖然沒有明說,卻貫穿整首作品。藝術的普世性、美的普世性、人類情感的普世性,這些東西不需要語言就能打動人心。而YOSHIKI選擇用英文創作歌詞、融合各種音樂風格(金屬、古典、搖滾、甚至爵士),正是為了觸及更多人,讓全世界的聽眾都能與他產生共鳴。

    當年盧梭寫下《懺悔錄》時,深信唯有從「個人最深處的經驗」出發,才能找到真正的普遍價值。YOSHIKI也許沒讀過盧梭,但他以自己獨一無二的敏感與脆弱,成功將極為私人的情感昇華為全人類都能感受到的共通語言 —— 〈ART OF LIFE〉不只是他的自我剖析,更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旅程。

    音樂上的層次雖然複雜、結構龐大,但其實旋律的核心一直都很簡單、真誠,這正是為什麼即使沒有文字,我們也能聽見他的靈魂

    最後,YOSHIKI曾這麼說過:〈ART OF LIFE〉是「尋找自我是誰的旅程,而這段旅程永無止境。」 —— 這句話,道盡了人生的本質,也成就了這首歌的不朽地位。


「命運的輪迴已然轉滿一圈。」


(註)

    「音簇」(clusters),這個技巧,是20世紀初由古典鋼琴家亨利·考埃爾(Henry Cowell)提出,隨後迅速被整個音樂界廣泛運用,特別是在爵士樂中相當常見。簡單來說,音簇是指一組連續的音符(至少三個)同時演奏出來,會產生強烈的不協和音響效果。

    由於音簇的譜寫與彈奏極具難度(它必須遵循非常嚴謹的規則),鋼琴家們也被迫發揮創意,有些人甚至會用木棍來演奏。而YOSHIKI的作法更激進 —— 他直接用前臂來壓奏音簇,讓整段演奏變成一場近乎肉搏的情緒宣洩。

https://dawnoftheidols.wordpress.com/2013/05/25/review-art-of-life-x-japan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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